重读《“女子摄影”时代》男性凭什么为“女子摄影”代言？
今年的三八妇女节，我在某平台发表了一篇帖子《求男的别来蹭妇女节热度🙏》，指出某讲师在课件中引用的观点“小型相机的出现与流行，让女性有更多拍摄的可能性”存在很大的盲区，有贬低女性的嫌疑。
这个观点的来源便是饭泽耕太朗的《「女子摄影」时代》，我们可以先看一下相关的段落：
日本版原名「女の子写真」の時代，直译应为《「女孩子摄影」时代》，简体中文翻译为《「女子摄影」时代》，弱化了对女性的偏见。为尊重简中译者，下文提及此书时，均采用《「女子摄影」时代》。
之所以会认为摄影对女性来说是件难事，是因为她们少有接触相机这种机械的机会，对曝光、对焦和构图等还感到陌生。比如说，从前的单反相机，取景器里带有刻度和发光二极管，会指示出曝光是否准确。为了配合曝光指示，拍摄者必须弄清楚快门速度和光圈之间的关系。提高快门速度就必须加大光圈，反过来的话则缩小光圈。当然，还需要自己去对焦。不错过按下快门的机会，不失时机地捕提到想拍摄的画面，单单了解机械知识还不够，还需将相机与自身融为一体，将被拍摄物体适当地纳人画面之中。
《「女子摄影」时代》p.38
相机操作复杂的时代是男性摄影家独领风骚的时代。在喜欢机械的男性看来，历经辛苦而习得拍摄方法和暗房操作很重要，摄影若变得轻而易举，会让照片质量下降。同样的道理，比如说数码相机，(略) 然而，女性在这一方面表现得更现实，可以简单轻松地拍，就最好。与其在学习机械上花时间，不如从别的方向来使用摄影。
《「女子摄影」时代》p.39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由于硬件进化而变得任何人都可以简单操作的摄影的乐趣，被她们发现了。
《「女子摄影」时代》 p.74
摄影师长岛有里枝身为被饭泽所评价的对象之一，以当事者的身份，写作了这本「『僕ら』の『女の子写真』から私たしのガーリーフォトへ」《从“我们”的“女子摄影”到我们的女性摄影(Girly Photo)》，对饭泽耕太朗的观点提出异议。
她说，这本书是给对性别分工抱有疑问、或是在探索新的表达方式的年轻女性的一个传话。 她为所有热爱拍摄、热爱摄影作品的人写这本书，希望我们理所具备的自尊心，不因为是特定的性别而遭受创伤。
——长岛有里枝是谁？
她是一位我很尊敬的摄影师，我十分欣赏她的勇气和行动力。在长岛38岁时，她以社会人身份考取社会学专业，主攻性别研究。这本书是在她的研究生毕业论文的基础上，扩充修改而成。因为同时还需要工作、照顾孩子，将这本书改到满意为止又花了4年的时间。
对于这些声称女性无法掌握摄影技术的言论，她的回应是——
“把一个只要稍加学习谁都能会的技术说得也太夸张了”（「少し習えば誰にでも習得できる技術をあまりに大袈裟に書いているにように読める」）有趣的是，《「女子摄影」时代》一书的译者在《求男的别来蹭妇女节热度🙏》的评论区现身，毫无保留地支持饭泽的原话逻辑——
他强调技术的革新对摄影的普及，尤其是女性作为摄影师的普及是极为重要的。也就是说，只要一件事在技术上足够的简单，那么有经济基础的女性便可以参与。
先不提默认“女性相比男性，更缺乏掌握技术的能力”，如果按这个逻辑，像投票、骑自行车、接受艺术教育这么简单的事情，女性早就应该参与进来的。
然而，事实是——
18世纪70年代，自行车传入日本，但直到1910年代前后，女性骑车才不被认为“有伤风化”；
1945年，日本女性首次获得选举权；
1947年，《学校教育法》实施，确立义务教育中的男女共学制度，女性才得以与男性在同一教室接受同等内容的教育，而非二战前主张培养“贤妻良母”的“女子教育”；
1900年，东京美术学校（现东京艺术大学）破例首次招收女学生，但直到50年代，才被允许学习“刺绣”、“工艺”之外的所谓“不适合女性”的课程，如油画、雕刻；
1985年，为解决因性别差异在职场的歧视，《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颁布。由于缺乏强制力，直到1997年修改后才开始逐步落实。直至今日，“同工同酬”也没有完全实现。
挡住女性从事摄影工作的，究竟是技术这道槛，还是制度这堵大墙，已经显而易见了。
如果你手中有饭泽耕太朗的《「女子摄影」时代》，请先把它放在一边，看看“当事人”的长岛有里枝，如何阅读《「女子摄影」时代》。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以下段落节选自 「『僕ら』の『女の子写真』から私たしのガーリーフォトへ」| 长岛有里枝
翻译：muki | 仅供学术交流使用，侵删
饭泽耕太郎至今为止，出版了两本跟「女の子写真」(女孩子摄影，以下翻译略) 相关的作品。第一本《快门与爱 Girls are dancin’ on in Tokyo》是于1996年公开的一本摄影选集，把1990年代前半崭露头角的二十几岁的女性摄影师的的作品， 放进「女の子(女孩)」这一框架下加以介绍。
这本书是「女の子写真」的重要先行研究，书中使用的「女の子写真」一词，作为指称1990年代女性摄影潮流的名称，一直沿用至今。可以说，这本书是这个领域的“开山之作”。卷末所收录的文章《声音与相机》，至今仍持续对国内外的媒体与研究者所表达的「女の子写真」这一话语产生重大影响。
第二本是在2010年出版的《“女子摄影”时代》，这本书算是《声音与相机》的增补版，是一本对「女の子写真」的概论性著作。那么，在这些文论中被构建出来的「女の子写真」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摄影类别？
根据《声音与相机》，「女の子写真」的代表者“大多出生于1970年代以后”，是“20多岁的女性摄影师”（饭泽编著 1996：156）。考虑到第四节中提到的HIROMIX（摄影师利川裕美）当时年仅19岁，也可以说10多岁的摄影师也包含在内。在此之前，以成为摄影师为目标的人，首先会在大学的摄影专业或摄影专门学校学习，毕业后还要再作为摄影师助理经历一段修行期（饭泽 2010：102）。
按这类路径推演的话，十几二十岁出头便独立开展活动几乎是不可能的。而饭泽指出，使其成为可能的是公募展。他本人担任评委的“摄影新世纪”（1991年起）与“3.3m展（ひと坪展）”（1992年起）据称在评选时，比起参赛者的摄影技术，更重视新锐才能的挖掘（饭泽 2010：102-103），被收录进《Shutter & Love》的摄影师中，有半数以上曾在这些公募展中获奖。
《“女子摄影”的时代》第六章《HIROMIX登场！》中，将典型的「女の子写真」摄影师的创作实践，总结为以下三点：
拍摄“半径5米以内”的被摄体
使用小型便携式相机
拍摄包含裸体的自拍肖像
饭泽将「女の子写真」视为“女性原理首次在日本，明确地呈现在摄影中的一种表现”（饭泽 2010：11），并指出“她们的摄影的共性”可见于“硬件（摄影器材）”与“软件（摄影主题）”这两个方面（饭泽编著 1996：156）。
在“硬件”方面的共通点中提到的是便携式相机。为了在“喜欢的、有魅力的、可爱的东西出现在眼前的那一瞬间（略）按下快门”，需要一种“可以像化妆品一样塞进手提包或小包中，想用的时候随时都能拿出来使用的……带有自动对焦功能的便携式相机”（饭泽编著 1996：159）。
此外，自1960年代起不断推进开发的，既廉价、又小巧轻便、操作简单的相机，被认为是以女性及年轻群体为目标的产品，这样的相机开发轨迹被称为“相机的女性化”（饭泽 2010：39）。
在“软件”层面，提到了两位对「女の子写真」风格产生影响的摄影师。第一位是荒木经惟。他将曾被视为业余工具的便携式相机，升华为“纯粹的表现工具”（饭泽编著 1996：157–159；2010：54）。饭泽指出，“伴随着他的《摄影日记》而闻名的“BiG mini相机”，被这些女孩子们选作为自己的工具，并开始熟练使用”（饭泽编著 1996：159）。还指出，对「女の子写真」的诞生发挥关键作用的，是荒木通过这些一系列摄影创作，证明了摄影并不一定需要出远门远去拍摄一些稀奇的东西”（饭泽 2010：60）。
另一位是美国摄影师南·戈尔丁（Nan Goldin），提到了她“由内而外的亲密视角”（饭泽编著 1996：161）。作为验证这份影响关系的事例，还介绍了一件轶事：在1993年举办的南·戈尔丁（Nan Goldin）幻灯片放映会中，当时仍默默无名的长岛有里枝也曾到场参与（饭泽 2010：71）。
以上便是从饭泽的两本著作中对「女の子写真」这一类别叙述的简要概括。《Shutter & Love》与《“女子摄影”时代》作为分析1990年代在日本兴起的摄影潮流的重要文献，至今仍在国内外被频繁引用。然而，在其中，年轻女性的表现与作品被不加思索地与所谓的“女性原理”相关联，在以“男性原理”为摄影本源的价值观下，成为了“他者”。年轻女性摄影师的崭露头角被轻易地与便携式相机的普及挂钩，从而助长了“女性在身体上与智力上天然劣于男性”的偏见。
即便在表面上看似为年轻女性摄影师献上的赞辞，细节中却充满着厌女的话语和偏见的表达，着实令人不快。「女の子写真」这一类别，将女性摄影师视作稚嫩、远不及“男性”的存在，在已被男性所独占的摄影领域中，继续边缘化女性摄影师。
在这本书的分析中，已经能够明确，1990年代，存在由年轻女性引领的全新摄影潮流。但若是要对抗「女の子写真」这个话语所孕育出的问题，比如仅仅将引领者从“年轻女性“替换为“年轻人”是远远不够的。
笔者作为一个因「女の子写真」这一话语而曾在摄影界乃至更广义的领域中，被“他者化”的创作者之一，意欲从当事人立场重新述说这一潮流；同时，也将从女性主义视角出发，对「女の子写真」这一被强加的框架之问题加以批判性审视，尝试将1990年代所发生的摄影潮流重新建构为一个独立的、自给自足的类别。
